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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通·內(nèi)篇·自敘第三十六
唐 - 劉知幾

予幼奉庭訓(xùn),早游文學(xué)。年在紈綺,便受《古文尚書》。每苦其辭艱瑣,難為諷讀。雖屢逢捶撻,而其業(yè)不成。嘗聞家君為諸兄講《春秋左氏傳》,每廢書而聽。逮講畢,即為諸兄說之。因竊嘆曰:“若使書皆如此,吾不復(fù)怠矣?!毕染嫫湟?,于是始授以《左氏》,期年而講誦都畢。于時年甫十有二矣。所講雖未能深解,而大義略舉。父兄欲令博觀義疏,精此一經(jīng)。辭以獲麟已后,未見其事,乞且觀余部,以廣異聞。次又讀《史》、《漢》、《三國志》。既欲知古今沿革,歷數(shù)相承,于是觸類而觀,不假師訓(xùn)。自漢中興已降,迄乎皇家實錄,年十有七,而窺覽略周。其所讀書,多因假賃,雖部帙殘缺,篇第有遺,至于敘事之紀綱,立言之梗概,亦粗知之矣。
但于時將求仕進,兼習(xí)揣摩,至于專心諸史,我則未暇。洎年登弱冠,射策登朝,于是思有余閑,獲遂本愿。旅游京洛,頗積歲年,公私借書,恣情披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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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如一代之史,分為數(shù)家,其間雜記小書,又競為異說,莫不鉆研穿鑿,盡其利害。加以自小觀書,喜談名理,其所悟者,皆得之襟腑,非由染習(xí)。故始在總角,讀班、謝兩《漢》,便怪《前書》不應(yīng)有《古今人表》,《后書》宜為更始立紀。
當時聞?wù)?,共?zé)以為童子何知,而敢輕議前哲。于是郝然自失,無辭以對。其后見《張衡》、《范曄集》,果以二史為非。其有暗合于古人者,蓋不可勝紀。始知流俗之士,難與之言。凡有異同,蓄諸方寸。
及年以過立,言悟日多,常恨時無同好,可與言者。維東海徐堅,晚與之遇,相得甚歡,雖古者伯牙之識鍾期,管仲之知鮑叔,不是過也。復(fù)有永城朱敬則、沛國劉允濟、義興薛謙光、河南元行沖、陳留吳兢、壽春裴懷古,亦以言議見許,道術(shù)相知。所有揚榷,得盡懷抱。每云:“德不孤,必有鄰,四海之內(nèi),知我者不過數(shù)子而已矣。”
昔仲尼以睿圣明哲,天縱多能,睹史籍之繁文,懼覽之者之不一,刪《詩》為三百篇,約史記以修《春秋》,贊《易》道以黜入索,述《職方》以除九丘,討論墳、典,斷自唐、虞,以迄于周。其文不刊,為后王法。自茲厥后,史籍逾多,茍非命世大才,孰能刊正其失?嗟予小子,敢當此任!其于史傳也,嘗欲自班、馬已降,訖于姚、李、令狐、顏、孔諸書,莫不因其舊義,普加厘革。但以無夫子之名,而輒行夫子之事,將恐致驚末俗,取咎時人,徒有其勞,而莫之見賞。所以每握管嘆息,遲回者久之。非欲之而不能,實能之而不敢也。
既朝廷有知意者,遂以載筆見推。由是三為史臣,再入東觀。每惟皇家受命,多歷年所,史官所編,粗惟紀錄。至于紀傳及志,則皆未有其書。長安中,會奉詔預(yù)修《唐史》。及今上即位,又敕撰《則天大圣皇后實錄》。凡所著述,嘗欲行其舊議。而當時同作諸士及監(jiān)修貴臣,每與其鑿枘相違,齟齬難入。故其所載削,皆與俗浮沉。雖自謂依違茍從,然猶大為史官所嫉。嗟乎!雖任當其職,而吾道不行;見用于時,而美志不遂。郁怏孤憤,無以寄懷。必寢而不言,嘿而無述,又恐沒世之后,誰知予者。故退而私撰《史通》,以見其志。
昔漢世劉安著書,號曰《淮南子》。其書牢籠天地,博極古今,上自太公,下至商鞅。其錯綜經(jīng)緯,自謂兼于數(shù)家,無遺力矣。然自《淮南》已后,作者無絕。必商榷而言,則其流又眾。蓋仲尼既歿,微言不行;史公著書,是非多謬。
由是百家諸子,詭說異辭,務(wù)為小辨,破彼大道,故揚雄《法言》生焉。儒者之書,博而寡要,得其糟粕,失其菁華。而流俗鄙夫,貴遠賤近,傳茲牴牾,自相欺惑,故王充《論衡》生焉。民者,冥也,冥然罔知,率彼愚蒙,墻面而視?;蛴炓舯删?,莫究本源,或守株膠柱,動多拘忌,故應(yīng)劭《風(fēng)俗通》生焉。五常異,百行殊執(zhí),能有兼偏,知有長短。茍隨才而任使,則片善不遺,必求備而后用,則舉世莫可,故劉劭《人物志》生焉。夫開國承家,立身立事,一文一武,或出或處,雖賢愚壤隔,善惡區(qū)分,茍時無品藻,則理難銓綜,故陸景《典語》生焉。
詞人屬文,其體非一,譬甘辛殊味,丹素異彩,后來祖述,識昧圓通,家有詆訶,人相掎摭,故劉勰《文心》生焉。
若《史通》之為書也,蓋傷當時載筆之士,其義不純。思欲辨其指歸,殫其體統(tǒng)。夫其書雖以史為主,而余波所及,上窮王道,下掞人倫,總括萬殊,包吞千有。自《法言》已降,迄于《文心》而往,固以納諸胸中,曾懘不芥者矣。
夫其為義也,有與奪焉,有褒貶焉,有鑒誡焉,有諷刺焉。其為貫穿者深矣,其為網(wǎng)羅者密矣,其所商略者遠矣,其所發(fā)明者多矣。蓋談經(jīng)者惡聞服、杜之嗤,論史者憎言班、馬之失。而此書多譏往哲,喜述前非。獲罪于時,固其宜矣。猶冀知音君子,時有觀焉。尼父有云:“罪我者《春秋》,知我者《春秋》?!币炙怪^也。
昔梁征士劉孝標作《敘傳》,其自比于馮敬通者有三。而予輒不自揆,亦竊比于揚子云者有四焉。何者?揚雄嘗好雕蟲小技,老而悔其少作。余幼喜詩賦,而壯都不為,恥以文士得名,期以述者自命。其似一也。揚雄草《玄》,累年不就,當時聞?wù)?,莫不哂其徒勞。余撰《史通》,亦屢移寒暑。悠悠塵俗,共以為愚。其似二也。揚雄撰《法言》,時人競尤其妄,故作《解嘲》以訓(xùn)之。余著《史通》,見者亦互言其短,故作《釋蒙》以拒之。其似三也。揚雄少為范踆、劉歆所重,及聞其撰《太玄經(jīng)》,則嘲以恐蓋醬瓿。然劉、范之重雄者,蓋貴其文彩若《長揚》、《羽獵》之流耳。如《太玄》深奧,理難探賾。既絕窺逾,故加譏誚。余初好文筆,頗獲譽于當時。晚談史傳,遂減價于知己。其似四也。夫才唯下劣,而跡類先賢。是用銘之于心,持以自慰。
抑猶有遺恨,懼不似揚雄者有一焉。何者?雄之《玄經(jīng)》始成,雖為當時所賤,而桓譚以為數(shù)百年外,其書必傳。其后張衡、陸績果以為絕倫參圣。夫以《史通》方諸《太玄》,今之君山,即徐、朱等數(shù)君是也。后來張、陸,則未之知耳。嗟乎!儻使平子不出,公紀不生,將恐此書與糞土同捐,煙燼俱滅。后之識者,無得而觀。此予所以撫卷漣洏,淚盡而繼之以血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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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知幾

唐徐州彭城人,字子玄。劉知柔弟。高宗永隆進士。調(diào)獲嘉主簿。武則天時累遷鳳閣舍人,兼修國史。中宗時,擢太子率更令,遷秘書少監(jiān),參與編修《則天皇后實錄》。又著《史通》四十九篇,于景龍四年成書。玄宗開元初遷左散騎常侍,仍領(lǐng)史事,坐事貶安州別駕。卒謚文。知幾前后修史近三十年,主張秉筆直書,以為史家須具才、學(xué)、識三長。有集。